在苦难的默剧里，有千千万万个不被看到的“小英”。

——女同事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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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段时间，有这样一个话题悄悄上了热搜——95后农村妇女百万网红的苦难人生。

热搜的排名并不算靠前，微博上的讨论度也不太高，但这个词条中“百万网红”和“苦难人生”所形成的反差感却十分强烈。

互联网时代，手握可以持续变现的百万粉丝，她们何以跟苦难挂上钩？

而当我们点进去仔细一看，或许会发现话题中的这群博主们，其实并不陌生。

而她们所用来变现的，也正是她们最真实的人生。

01

“苦瓜大队队长”

自2022年起，有这样一类形象的博主在短视频平台上涌现，并且获得了大量关注。

她们通常都家处偏远的农村地带，有着相似的家庭情况，早婚早育的经历，穷困的生活环境，地里有干不完的农活，家中有收拾不完的杂务。

视频中的主角，那些身材瘦小的女性，就这样成了家中的唯一苦力。在每天照顾孩子的同时，她们往往还需要“伺候”好婆家的长辈，以及生活中常年隐身的丈夫。

正是这样日复一日的“苦日子”，却在她们并不专业的镜头记录下火了。

如今在某音上拥有200多万粉丝的“小英一家”，正是这类博主中最具“知名度”的一个。

在这群被网友戏称为“苦瓜大队”的新型网红里，小英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“苦瓜大队队长”。

96年出生的小英，如今是两个孩子的母亲。

17岁时的她未婚先孕，为了爱情不顾父母劝阻，跟着男友嫁入云南深山。原以为是对幸福生活的勇敢奔赴，却成了此后多年苦难生活的开端。

没有公婆的家际关系，让小英少受了一份磋磨。但长年累月的繁重家务、贫困糟糕的生活环境，早已让小英再不复当年的青春洋溢。

在二十几岁的年纪，就已经有了远超同龄人的沧桑疲惫。

身为“大队长”，小英自然是有些特别在身上的，具体表现为，在每天干活时，小英常常会十分自然地干出一些常人眼里匪夷所思的行为。

比如虽然每天都在忙着打扫，但小英收拾后的屋子莫名却比之前更加凌乱了，强迫症直接被逼疯。那些堆满破烂的房间仿佛刷怪点，每天都会自动刷新。

网友辣评，小英很勤快，每天都把家里收拾得乱七八糟的。

而在做饭时，小英的各种离谱操作，能同时让会做饭和不会做饭的人血压飙升。

比如活鱼不刮鳞片直接下锅，被老鼠咬过的猪肝切掉一点照样炒着吃，甚至在发现放久了的腊排骨发霉时，小英的选择是用洗衣粉直接刷一遍。

没刮鳞就直接下锅的鱼

但要说最惨的，那还得是小英家的动物。除了之前直接进油锅受酷刑的鱼，养得拔完毛只剩鸡架的母鸡，还有那头瘦出了完美直角肩的牛。

在小英坚持不懈的喂养下，这头牛每天吃的是没营养的苞谷面混合物，喝的是之前刷过腊排骨的水；牛棚里堆了半人高的牛粪实在躺不下，每晚只能站着睡。

吃又吃不饱，死又死不了，在上镜时直接瘦成了“一片牛”。

由此还诞生了2024年最“恶毒”的诅咒，那就是“希望讨厌的人下辈子投胎成小英家的牛。”

部分网友刚想批判这怕不是在有心虐待动物，然而看到小英平日里直接用水冲洗电水壶底座的“狠人”场面，唯有在震撼中沉默。

也许有人会疑惑，这样看了都糟心的视频内容，凭什么吸引了这么多观众？是猎奇视角的满足，是卖惨卖蠢以博取关注，还是新一代“审苦”心理作祟？

或许，这些观众的存在的确反应了一些社会心理现象，但对视频中的小英而言，这其中的原因可能并没有那么复杂。

洗衣粉刷排骨的名场面，被评论区的网友证实，上一辈的一些老人在洗腊排骨时也是这种操作。他们不懂什么是化学物质残留，只知道必须得洗干净排骨上的油腻，小英也在后来听劝换成了玉米面。

牛棚里半人高的牛粪也并不是因为偷懒，而是小英打心底里觉得地上太硬了，这样特意堆砌可以让牛在天然环境里睡得更好，现在好不容易才在网友苦口婆心的劝说下重新清理了。

牛：出发点是好的，下次别出发了。

还有那些所谓的让人“厌蠢症”犯了的行为，归根结底其实都来源于生活常识的缺失，以及文化程度的低下。

由于缺乏正确的引导，对于像小英一样的许多人来说，他们眼里的生活长久以来就是如此，仿佛隔了一层迷茫无解的纱。

牛怎么也喂不胖，垃圾怎么也收不完。而自己的人生从当初走岔了的那一刻起，就再难回头半步。

02

消失的星星

与许多“苦瓜大队”账号的标配一样，小英家里同样有一个常年“坐月子”的丈夫。

小英在视频里叫他“上拉如”，在云南当地的方言里是美男子的意思。

17岁时第一次来到上拉如家，小英晚上睡的是牛棚。但比起睡牛棚，她的关注点却在于，透过棚顶可以看到满天星星，感觉特别浪漫。

后来牛棚拆了，新棚封得死死的，星星看不到了。当年恋爱脑上头的小英，在岁月蹉跎中终于认清了自己当年犯糊涂的事实，却也为时已晚。

如果说“爱人如养花”，那么上拉如对小英来说就是“百草枯”。

从前的小英也拍过漂亮的照片，只是和如今的模样放在一起，怕是连她自己都会觉得陌生。

小英曾经的照片和现状对比

在小英记录的视频里，她每天背着比自己人还高出许多的猪草，扛起70千克的肥料，从山间到地头来回奔忙。让人很难相信，撑起这一切的她身高只有一米四四，体重甚至不到八十斤。

而日常隐身的上拉如，只有在制造垃圾时最有存在感。平时除了喝酒抽烟、躺在床上打游戏，便是被人拍到在镇上和酒友下馆子。

偶尔入镜，也是只是抬手将沉重的箩筐十分自然地放到小英肩上。在他口中，小英是“除了我没人要”的，而自己则是“云南省第一帅哥”。

小英给喝醉酒的上拉如洗脚

他也因此喜提“全网黑粉最多的博主老公”称号。在上拉如因喝酒生病住院时，网友们纷纷表示“关怀”，看得人心里暖暖的。

当然，也并不是没有人质疑这是人设剧本。

但看得多了其实不难发现，小英干活时的手脚麻利是装不出来的，上拉如的懒惰自恋也绝不仅仅是人设。甚至可以说，哪怕是为了迎合互联网的人设，也一定比镜头外的真实情况好上太多。

曾经也有粉丝因为看不惯，在直播时斥骂上拉如，但造成的结果却是小英在下播后被其迁怒，甚至于动辄打骂。

评论区总有人劝说小英逃离上拉如，但她们也许不知道的是，在小英拍视频早期便被网友说动，有过几次出逃。

可尽管她带着两个孩子跑了那么久，最终的结果却是被追来的上拉如威胁，又被不愿惹麻烦的家里人送了回去。

那段时间的小英甚至连手机都被砸碎，视频都发不出去，与外界失联的恐惧让她心有余悸。

如今能够每天发视频经营好账号的局面，或许已经是小英能够维持的最好现状。

而在另外一些方面，小英其实还是相当听劝的。评论区里大家贡献的密密麻麻的牛饲料配方、鱼汤做法、卫生改进方案，她都一点点在学习、改进，不懂的地方还会专门在视频里仔细提问。

小英家的牛终于吃上草了

两个女儿身上也能看出她的用心，不仅会专门买些漂亮裙子一起穿，孩子的房间也永远是家里最整洁的地方。为了方便大女儿学习，她还专门安装了崭新的粉色书柜。

大宝平日里被照顾得干净漂亮，懂事的她会举起手机学着帮妈妈拍摄；

小宝自从记录以来，就是在小英背上长大的，妈妈干活时，她就被安置在一旁的田埂上，一躺就是一下午。如今在路都走不稳的年纪，就已经会帮着小英搬东西了。

大家都说，小英是想好好养一遍从前的自己，至少不会让她们重蹈自己的覆辙。

小英母女三人穿马面裙

随着账号一点点涨粉，如今的小英也能够靠直播带货赚到些可观的收入了。常年蜗居在床的上拉如，在镜头前也开始有了些分担重活的举动。

粉丝们在替小英高兴的同时，也忍不住为她担忧日后的规划。对于这一点，小英其实还是相当乐观的，她会热情招待来到家里帮忙干活的粉丝朋友，也会在干活间隙对着镜头开朗比耶。

面对网友“为什么不跑”的疑问，她的回答充满迷茫无奈，“怎么跑？能跑到哪里去呢？”

或许，她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，但她仍然试着在越来越好的日子里，将每天活得更开心一些。

在一次和粉丝直播聊天时，小英看到“恋爱脑必看”“看了视频决定把书读烂”的网友评论，也忍不住被逗笑了。

当听到很多大学生爱看她的视频，小英觉得很荣幸，同时也有些感慨，“你们大学生看我是什么感觉啊？会不会觉得很庆幸自己把书读下去了？”

说这话时，她脸上带着笑。她说自己心里有很多遗憾，夜里总是会做梦。

我们无从得知小英是否梦到了那个曾经懵懂的自己，亦或是离开这里后的另一种人生。

但终归，不会再是曾经牛棚里的那片星星了。

03

沉默的剧本

其实，小英的走红在“苦瓜大队”里，算得上是个尤其温柔的特例。

由于账号粉丝里的大学生含量极高，加上小英视频在不经意间格外抽象离谱的风格，让她的评论区在被这帮清澈的群体占领后，时不时便会产出许多幽默的热梗和金句，弱化了一部分尖锐的声音。

而相比之下的其他同类型博主，所面对的声音总是会显得更加现实些。

有人说自己实在是“哀其不幸，怒其不争”；

有人直白提出自己想看的是时下热门的“清醒大女主”走向，希望博主有所改变；

还有人连发多张自己优越生活的照片，美其名曰“让她看到世界的参差，这是在帮她觉醒”。

同时，在她们的评论区里，对剧本、团队的质疑永远存在。多机位的记录视角仿佛是他们手中掌握的铁证，是对其进行批评审判的利器。

他们孜孜不倦地在每一个为之真情实感的评论下冷嘲热讽，无限夸大，“2024年了这种剧本还有人信”“人家一场直播就几百万了，打工人先心疼下自己吧”，众人皆醉我独醒，好不快活；

更有“互联网判官”冷眼看过，讥讽嘲弄，“这是她自己的选择”“尊重祝福”，最后以下达“判决”的姿态，施施然进行总结——“她的认知配得上她的苦难”。

看似悲悯无奈，实则颠倒因果，字字表达“活该”，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傲慢。

网友以“辛者库人生”作调侃，只是止步于对农村女性劳苦生活的哀叹。但进一步对镜头后存在剧本的笃定、对苦难本身视而不见的看客心理，只教人感到刻薄。

的确，互联网时代人心驳杂，许多利用公众同情心大肆敛财的例子比比皆是。

曾经，一对将近1500万粉丝的网红农村夫妇便被扒出人设造假，一张单场千万成交额的直播截图，更是让他们深陷舆论漩涡，停更至今。

许多深感失望的网友在看到相似内容时，也因此不再抱有单纯的怜悯，总是心怀质疑警惕。

并且，比起整日惨兮兮的苦瓜博主们，有人发自内心地认为，对于这些相似的内容，自己更欣赏那些同样身在乡村却生活积极的博主。

比如同样拥有200多万粉丝的贵州群姐，照顾四个孩子的同时还要种地做饭，也依旧能将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。她的配乐时尚潮流，日常活动丰富，一手好厨艺能将城市里的诸多网红美食做出自己的花样。

群姐不仅成了“互联网妈替”的一员，更被称为农村“反苦瓜大队”先锋。

网友们说，你瞧，同样的日子，人家打理得多好？一定要够苦才是农村吗？言下之意，就是打心眼里看不惯苦瓜大队的“卖苦卖惨”行为。

的确，人们对美好的偏好无可厚非，况且从来没有人规定面对苦难必须要释放怜悯或与之共情。

利益驱使下，在镜头外弄虚作假、刻意装疯卖傻的也大有人在。无论是保持理性客观看待，还是根据喜好自行选择，都是人之常情，谁也无法以任何理由强行绑架。

可当人们将她们不论真假一概归类时，是否考虑过其中切实存在的苦难？

在对不同的她们进行直接比较时，是否能够将环境、家庭、个人境遇的不同也客观涵盖在内？

人们又是否意识到，恰恰是这些不可控的庞杂因素，才造就了那些不会被轻易消解的苦难。

那些根本上枯萎的花朵，从一开始就没有绽放的可能。

小英家来过客人后的地面

“实在太恋爱脑”，是否因为曾经活得太过卑微缺爱，才会被小恩小惠随意打动？

既然说“是她自己的选择”，那么曾经的她们又是否真的拥有选择的权利？

身为回族媳妇的大如,在平台上记录分享她已经习惯了七年的“辛者库”生活。

若非亲眼所见，又有多少认为“身边即世界”的人不愿相信，在今天的甘肃农村，作为回族传统家庭里的儿媳，每天都需要负责全家十几口的吃喝洒扫？

日复一日如同机器一般，从昏黑的凌晨运转到沉寂的夜晚。这样的生活在被看见之前，大如就已经重复了许多年。

在真实存在的苦难面前，现实只会比剧本更加残酷。

如果一定要说有剧本，那么她们的剧本也绝不是来自于所谓的团队公司，而是在自己最初为人生做出选择的那一刻，就已经被上天安排落定。

这是一出无声荒诞的苦难默剧，剧本名为“她们的人生”。

在这出漫长的戏剧里，大如演了七年，小英演了十二年，而更多不被看到的“她们”，就这样演了一辈子。

而如今出现在台下的镜头，让这场原本无人在意的剧目多了许多来自场外的观众。

它让这片蒙尘的被遗忘的角落出现在聚光灯下，让她们在万千注目中，将写满苦难的字句亲口道出，击碎命运预先设定的缄默。

这正是镜头存在的意义。在本就闭塞的生活环境里，她们顶着周围人们不理解的白眼，选择坦然地记录和剖白。团队的帮助往往只是让她们的表达更加流畅，也更加响亮。

这让身为博主的她们逐步赚钱、补贴家用的同时，也得以在农村妇女的身份中，感受到了部分话语权的回归。

在最新的一些视频中，许多家庭成员有所收敛改善的态度行为，更是显著印证了这一点。

所以有人坚持认为，即使她们身后真有团队也是好事。因为他们有人真的见过，“我不敢笑，因为我妈妈就是这样过来的”；

还有人深知，自己看不见的苦难仍是苦难。至少此时此刻，通过一点微小的关注与鼓励，自己眼前的她们真的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。

在一次粉丝驱车探望小英的路途中，大家原先都很期待。而当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径驶入山野，才越发觉得这条通往外面的路比想象中长出许多。

一路上她们看着窗外越发沉默，却并没有将所见所想直接说出口。

直到评论区有人发现了很容易被忽视的一点，“村子里有许多小英。”

她们是“默剧”里的小英，也是千千万万个不被看到的“小英”。

那些在网络上饱受质疑的苦难，在这一刻化作实体，凝聚在那两个小小的身躯上，呈现出如出一辙的沧桑灰败。

但正是这样的她们，如今到底也有了被光芒照射的机会。她们被看见的存在本身，就是一道震耳的声音。

23年前，央视女性栏目《半边天》中，面对记者的镜头与话筒，想出去看看的农村妇女刘小样流着泪说，“我宁可痛苦，我不要麻木。”

今天，在无数短视频中，越来越多的农村妇女在自己的镜头前记录生活，展现自我，哪怕劳苦蹉跎。

侧耳听去，这其中的每一帧都在说——“我可以痛苦，我不要沉默。”

参考资料：小椰子专栏《中国女生最恐惧的"新型网红"，背后藏着你看不到的悲哀困境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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